去年初,我在北京的邻居张涌兄打来电话,说他在新西兰有一个邻居叫孟芳竹,是那里很有名气的诗人。她回国,约我一聚。记得初次相见时,我听她谈诗,酒没少喝,不是因为她作为女性对异性的魅力,而因为她话语间对诗歌的虔诚。这种虔诚打动了我,深深地。 她说:异乡人总是有脆弱的时候,是诗歌让她学会发呆与安静。只要目光一远,她就彷彿在老家独坐。在老家独坐,她就是女王。周围的一切都会支持她,支持豪迈支持悲伤支持希望。我相信正是因为这样的表达,我对她印象深刻。也因此对所有身处异乡的同胞坚持汉语写作而充满敬意,也更加理解这样的写作中,为何心灵总是携带乡愁。 乡愁不是小情绪,它更是精神的哲学。 她说有一本诗集将要在台湾出版,希望我写上几句话。我向来懒散,又不擅命题作文,因而总是欠下许多文债。直到不久前,她在新西兰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芳竹在当地广有影响,她主持的“华人之声”电台里的《芳竹时间》已经成为众多旅居他乡的华人必听的节目。这位朋友说,芳竹经常用诗一般的语言与听众交流。柔美的华语省略了背景的差异,彷彿统一的乡音。异乡的惆怅淡去,似乎哪一块土地都是祖国的存在。芳竹帮助了远处的人们有效地对抗生命的漂泊,她语言的感染力的重要构成便是诗歌。 “因此一切都要赶在秋风之前/在空旷的心里装满果实和温暖……/因此一切都要赶在落叶之前/找到一条可以回家的路” “在树和树之间,画一段小鸟的路程/每一个转角都有一线光影”。 “黄昏我永远走不出的故乡/还记得那北方亲人一样的小路/蜿蜒著酒后的心情……” 上述用诗构成的画面里,芳竹叙述的重心在于路。路,不仅意味著行走,而且更使行走里包含著出发与归来。它意味著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的可能,而对于长期居住在国外的华人同胞,每一次行走既是出发也同时又是归来。他们在异乡有了家园,他们的根部或者与根部有关的记忆又在故土。如何解决距离?让路出来说话。飞行时路在天空,航行时路在大海,行走时路在抵达的土地上。芳竹对路的敏感当可理解,女性的细腻脆弱极易让人在异乡惆怅,一开始可能是日常的情绪,时间久了,就变成一种哲学上的乡愁。凭我对芳竹的印象,她属于女性中开朗豁达的,有自己的工作,有朋友一起喝喝红酒或者咖啡,谈谈往事之后,她回家画画写诗。所以,她的乡愁属于积淀在心灵里的那种,诗歌里的情愫与提醒自己不忘根部有关。虽略带浅愁,但鲜有沮丧。我欣赏她的态度:既已身在远方,就勇敢地把陌生走成亲切。 芳竹的诗里,经常主动地提醒自己遵守孤独中的自我芬芳。出于身份的自觉,她似乎非常介意品质的意味。一个人一旦走出曾经熟悉的背景,她就得为自己在另一个场景里所赋予他者认知的结果负责。她一方面要接受新境遇里一切的陌生,一方面又要找到平衡自己并保持内心坚定的武器。这一武器最后还是归属于诗歌的富有。孤独不怕,蝴蝶在飞,世界就美好。“蝴蝶在水晶里绽放的花朵/千年月色浣洗的清白身世/在孤独的天堂写下最美的追问”。“如果梦想也可以继续沉睡/有一种情怀请继续迷离和伤感/比如蝴蝶”。蝴蝶作为一个意象,它注定与花朵联系。花开在遥远的花园,花园一定是游子的思念方向。蝴蝶飞不走,这意味不管她到了哪里,她依然是最初花园里的一个存在。这个存在与伤感和孤单无关,反而是她战胜新场景里出现的惆怅的理由。身世洁白,后来的遭遇怎么能够污染她的出处?如果说到对故土的热爱和对故土缺憾的原谅,我倒是进一步相信距离的力量。敢于自我流放的人,会更能发现有一种宗教是苦苦的思念。芳竹想起蝴蝶,花园却在故乡。 我理解她在多元文化里坚持华语写作的深层原因。她让心向内生长,如果冷,她从自己的体内取火,孤独或者陌生一旦被战胜,她便有了自由。这种自由的获取开始一定是艰难的,首先需要面对的不是社会和环境,而更是时光。芳竹的过人之处在于让时光服从心灵的行走,哪怕经历游子“前赴后继的跌落”,也要相信最初的“光芒”,她让自己充满勇气在荒芜的田野,依旧相信人性里一种“收获的善良”。时光因此不再难熬,诗歌的精神帮助她拥有自由的信念,这一信念渐渐地变成所有游子的自觉的皈依方向:灵魂一定需要祖国。 坦率地讲,芳竹诗歌感动我的似乎不是她的技巧,而是她选择表达的真实。长长的旅途,随便在哪里停顿,周围的一切就是象征。许多人让这些象征与情绪连接,与孤苦连接,与天涯沦落连接,而这个芳竹,她的能力在于随便停顿在何处,她都有身在家园的自由。 诗歌有用否? 我们一起问问芳竹。 2015年4月23日凌晨北京老风居 作者简介:周庆荣(老风):当代著名诗人,被诗坛誉为中国散文诗第一人。著有《爱情是一棵月亮树》、《飞不走的蝴蝶》、《风景般的岁月》、《周庆荣散文诗选》、《我们》(中英文典藏版)、《有理想的人》、《有远方的人》。任《大诗潮》主编、《诗潮》编委、《诗刊》理事、《星星》散文诗刊名誉主编。 (责任编辑:新西兰 XinXiL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