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失去的并不一定是最重要

　　有天我在饭馆上班，一位Kiwi驾着轮椅进来，后面跟着个亚洲女孩。我去给他们点菜，女孩不但来自中国，还说着一口北京话，当时我猜想她是嫁给了当地人。
　　结账的时候女孩和我搭话，问我想不想再找一份兼职。原来轮椅上的Chris是个残疾人，这个北京女孩是他的全职护工，但不想七天都工作，希望周末可以休息两天，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吃饭的时候Chris一直在观察我的工作，觉得我干事认真麻利，而且喜欢笑，所以让女孩来问我。我望了眼Chris，他听不懂中文，但肯定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他煽动着睫毛，投来恳切的眼神，像个孩子。他们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是个高位截瘫的残疾人，就连五个手指都不可以自由活动，只能把勺子卡在五指中间来吃饭。所以我连工资都没问，当即就心生怜悯地答应了。就算是义务的我也愿意帮助。之后女孩告诉我，他给的工资是每小时16元，这可是我在餐馆工资的三倍。
　　所谓的家庭护工就是照顾他的一切起居生活，从早六点到晚七点，虽然十三个小时都是在他家工作，但远远没有想像得简单。《十年飕飕》里面我提取了一段真实的画面写了进去，很多读者都问我，那是不是真的。那完全是根据真实的工作状态提炼出来的描述，每天早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他的尿包，把尿液倒进池子后再插回去。随后要为他按摩全身，拉筋，换药，帮助他排便，最后把他从床上安顿到轮椅上，然后去报亭给他买一份《新西兰先驱报》。

　　《十年飕飕》片段
　　周末，迎来了第一个高薪工作日，班步穿上了一身运动装，来到洋人家，在另一位中国女孩的教导下，开始学习伺候人。她看起来和班步身材相似，站在洋人旁边，显得十分娇小。「你每天进了院子，拉开这个推拉门，然后从他身上越过。」女孩边说边指着被床挡住的推拉门，「客厅的门，是晚班女孩从里面锁好的，走的时候也是越过他离开。」她边说边演示了一遍。洋人宽大的身体占满了整张单人床，躺在那里无法动弹，任由她从自己身上越过。
　　「然后去客厅开门，从外面回到推拉门前……」
　　「啊?为什么?」班步打断她的话，问道。
　　「需要把尿管拔出来，倒掉尿液。」女孩拿着透明的导尿袋，黄黄的尿液清晰可见，「尿液倒到洗衣房，很骚，你要屏住呼吸。」两人边说边走到洗衣房，回来的时候带上了装满温水的水桶、肥皂和毛巾。
　　班步深吸一口气，为了她想得到的一切，暗自鼓励自己，坚持，这不算什么!
　　回到床边，女孩一下拉开他的被子。顿时，男人的身躯赤裸裸地呈现在班步面前，200多斤的肉全部摊在床上，私处坚挺，这让她有些胆怯。
　　「不是高位截瘫吗?」班步用中文胆战心惊地问。
　　「是的，放心吧，没事，他看到咱们小姑娘，就兴奋，况且早上都这样，毕竟他还年轻，才30岁。」女孩解释道。
　　「啊?……哦……不会哪天突然站起来吧?」从一进门开始，女孩教她的每一步都让她紧张地咽着唾沫。
　　「他也想啊。放心吧，他只有头和胳膊可以动，手指都不行，他也只有胡乱想想的份儿了。」女孩说着已经开始擦洗他的身体。
　　「他要求清洗全身，听好，是全身!包括那里!而且隐藏在里面的地方也需要清洗。」女孩特意强调。
　　「啊?」
　　班步已经紧张到需要大喘一口气。她屏住呼吸，定神学习，女孩像是擦洗着一个放倒的假人模特，认真地擦洗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完全无法自理，所以，我们得把他当作我们自己，如果不清洗干净，第二天身上就会有异味。」接下来的工作是拉筋。女孩跪在床尾，抬起男人的一条巨腿，放在自己的肩上，然后用力把腿靠近他的身体，往下压。班步跟着她做完了。
　　20多分钟的拉筋，红色帽衫的肩膀位置已经落满洋人脚底的代谢物，她掸了掸皮屑，透过清晨的阳光看到它们飘落到地上。
　　「接下来是排便，首先要帮他侧过身，然后在他身下铺一张吊起布。」女孩说着班步未听过的中文名词，并且吭哧吭哧地摆弄着裸体的庞然大物。洋人侧躺，臀部对着两个人的脸。只见女孩从抽屉里面拿出类似子弹头形状的药物，戴上塑胶手套，一手扒开臀部的两堆肉，然后麻利地把药物填进中间的巢穴，最后再用其中一个手指顶到最深处。
　　「这是排便弹，12分钟后，开始吊起。」她边说边摘掉已经沾有异味的手套，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怎么吊起?」班步完全无法想像，200多斤的人怎么能被吊起来?
　　女孩带班步走近一架机器，说：「这个是吊起机，有四个承重点，刚才吊起布上有四个孔，把机器推到床边，用最快的速度把挂钩挂到孔上，然后使用遥控器，把他从床上吊起来，用力将他推进到准备好的排便椅和便盆上，再用遥控落下。」女孩耐心地逐步解释。
　　12分钟刚到，洋人大喊，意思是说快要生效了，让她们迅速吊起，班步手忙脚乱地帮助女孩，把吊起布的四角挂到挂钩上，但洋人太胖，总是差一点点才能挂上，班步使出吃奶的劲儿，挂上了最后一个。升起他后，两人把他推到排便椅旁，紧接着，女孩双手操作遥控器，像是控制着一个大型玩具，让他降落在排便椅上。只听噗的一声，臭气随之瀰漫于卧室，女孩抄起空气清新剂喷了一通，拉着班步逃到客厅。
　　「他们这种人可真不容易，起个床都费这么大的劲儿，这就应该差不多了吧?」班步边擦汗边说。
　　「这还没完呢，一会儿还要帮他擦干净，然后把粪便倒掉，清洗干净，再把他运回床上，穿上衣服后，再要吊起一次，放到电动轮椅上。」
。
　　「这还真需要稳、快、准。他那庞大的身躯，那小轮椅够坐吗?」班步担心地问。
　　「刚刚好，所以吊起、放下的时候要准。这一天最辛苦的事情差不多就是这些，其他的时间，就是帮他出去买报纸、煮咖啡、做饭、聊天、看电视，就随他心情了。」
　　「他人怎么样?」班步两手哪儿都不敢碰，只觉得手上沾有很多异物。
　　「人不错，就是有时候也会发脾气，你让着他点儿就行了。」
　　由于他常年无法运动，看上去有200多斤，样子有些显老，我猜他有四五十岁。他很健谈，早上一边看报纸，一边指导我做早餐。早餐上桌，我们就一边吃一边聊。这才知道，他才刚刚30多岁，是在26岁那年出的事。那天他和几个朋友在海边喝多了，非要给大家展示跳水的美姿，从一个小悬崖跳入海里，没想到一下磕到水里的礁石上，正好伤到颈椎。
　　现在除了颈部和胳膊，其他地方都无法动弹。说着，他还抬起胳膊指向窗外，远处可以看到一个停靠飞机的空场，里面停着几架红色的直升飞机，他略带兴奋地告诉我，当时就是这样的直升飞机去救他的。他越说越兴奋，摆弄着两只胳膊，像是在讲电影大片里男主角的故事。我听着听着，眼睛就湿润了，而他倒反过来安慰我说，不要伤心，这只是件小事儿。我去拿餐巾纸的时候，他一个不小心把勺子掉在了桌上，可他的手指不能动，试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刚要去帮他，就被他调皮地拒绝，道：「Look，Look.」说着用下巴把勺子推到边缘，卡在手指的缝隙中。他的表情一下子得意起来，像是又完成了一次成功的表演。
　　照顾他，我非常地有压力，甚至有段时间，一到周末就会失眠，因为按摩、排便等过程，操作都需要非常精准，不允许出一点差错。另外，我还需要把我怜悯的心藏起来，要装作看到他那样，还很快乐。然而，内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无奈和阵阵心酸。有时，我偷偷凝视他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丰满的双唇，长期浮肿的脸庞，还可以看出他原有尖下巴的轮廓，当年一定也是英俊潇洒。
　　他很有生活情趣，平时把音箱放在院子里，播放电台的音乐。院里种着一些西红柿，他教我如何修枝剪叶，熟了的西红柿就让我摘下来直接吃掉。周末，有小朋友在街道上骑车，他就主动要求和小朋友赛车，小朋友骑着自行车，他就开着他的电轮椅，逗得小朋友眉开眼笑。下午没事的时候，他就让我去影音店租我喜欢的电影回来一起看。有时他还会从二手车市场买回来旧车，进行翻新改造，然后再转手卖出去挣差价。那段时间，我很不情愿帮他做这个事。汽车停在院内，我要一点点地用砂纸打磨车身，直到平滑。有的车还需要钻到操控台下面，去修理音响的电线，他在一旁指导，说着什么红线绿线怎么接，听得我一头雾水。每次搞这些东西，都要花上整个周末。结果就是，我被晒成品牌牙膏——黑妹。
　　他的后院很大，里面长满了花草。在新西兰的土壤上，草儿长得都很「茁壮」，如果太高不去修剪，就会有邻居向City Council上报。一次他让我去后院剪草，那倒不难，就是推着剪草机走。可还没剪两步，就有很多蜜蜂开始围着我转，我尖叫着跑了回来。他鼓励我，只要我不去招惹它们，它们就不会发起攻击。可我还是不敢去，他有些生气，说了一句：「You are a city girl.」(你是一个城市女孩。)我当时被蜜蜂吓得半死，也有一股怨气，就顶了他一句：「Yes, I do not want to be a country girl!」(是的，我不想成为一个乡村女孩。)没多久以后，我就辞职了。因为我十分不喜欢种西红柿，修理汽车和打理花园。
　　几年后，我回到中国工作，抬头看到的是高楼大厦;进门被关进的是格子间;出发被挤进的是铁皮车箱。同事过生日，我们去工体西门的Club庆祝，现场杯觥交杂，乐不可支。旁边陌生的短裙美女眼珠不停地转，像是在搜寻猎物。我猜，她们拥有的都是荒寂的虚灵。
　　那一刻，我突然不想做city girl了，反而更希望自己是个country girl。坐在灯红酒绿的Mix里，突然怀念起我修剪过的那株西红柿，翻新过的那辆汽车，没能打理好的那座后花园。
　　久久我才明白，为什么Chris失去了那么多，却没有半点悲观。因为他拥有充裕富足的心灵，意外中失去的仅仅是身体的行动能力。也许在他看来，那只是人生的十分之一罢了，剩下的十分之九，他还可以继续去享受。
　　城市中，我们把物质的东西看得太重，却大大忽略了精神层面的享乐。想想Nick Vujicic(尼克‧武伊契奇)，难道他的人生不比我们每个人都精彩吗?
　　肯定有那么一天，我会找到那条通往他家的道路，自行打开木栅栏院门，给他送上一个热情的拥抱。然后一整天向他学习种西红柿，修理汽车和打理后花园。
　　(待续)篇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