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一天晚上,在陪病危的父亲住院时,担心再度被医院“赶走”的秦岭,花了四个小时,用手机写了一封致俞正声的公开信,发在自己的博客上。 公开信中,秦岭历数了自己的父亲秦金培——一位肺癌晚期病人——无法正常住院的遭遇。 这封公开信很快在微博上四处转发,後被上海舆情部门发现,并建议俞正声回复。 在回信中,俞正声认为秦家遭遇“制度缺陷的伤害”,并承诺将争取在制度上有所改进。 市委书记的关注,在秦父数次被医院“赶走”之後抵达。医院将秦父从原来的8人病房调到一个2人病房,并邀请外院专家前来为其会诊。 秦父此时获得的、早就该有的正常治疗,为时已晚。3月1日下午6点,在俞正声回信23小时後,秦父病逝。 记者调查发现,秦金培求医过程中所遭遇的“住院难”现象,在上海十分普遍且由来已久。某种程度上,它是医疗制度积弊的产物。20万上海癌症病人和更多其他慢性病人或正在承受跟秦家一样的痛苦。 两个月换了5家医院 "治不好的病,影响医院的“治癒率”;死在医院,影响医院的“死亡率”,如果长期住院,影响医院床位的“周转率”,将影响医院来年的医保预算。" 给俞正声写信时,秦岭刚刚在上海控江医院为父亲办完住院手续,这已是自秦金培确诊肺癌两个月来,他们辗转住过的第五家医院。 2011年底,58岁的秦金培因突发脑梗,入住上海市杨浦区中心医院,结果住院後查出肺癌,医院建议其到大医院进一步治疗。 在秦金培生病住院之前,秦家是一个处在上升期的上海小康家庭,因企业减员,父亲秦金培於上世纪90年代离开原单位做一点小生意,母亲也有自己的工作。秦岭研究生毕业工作後,家里经济条件越发宽裕。事发之前,全家人原本打算去远游。 秦金培的病将一切改变。从生病到去世短短三个月里,秦金培虽然和大部分上海市民一样享受医保,但自费部分仍将近10万元。“父母的积蓄花完,我半年的工资也全搭上了。”秦岭说。 不过,就秦家的就医经历而言,钱其实并非主要问题。 2012年1月17日,在上海肺科医院住院後,秦金培被确诊肺癌晚期,且已转移到脑部。在做完各项检查,经过一期化疗之後,秦金培被上海肺科医院要求出院。 在上海某中医院主任医师马琳(化名)看来,对於大部分上海医院而言,秦金培都是一位不受欢迎的病人。 “由於病情危重,不能做手术,化疗、放疗的空间也很小。对医院而言,就失去了治疗价值。”马琳说,“此外,这样的病不可能治好,影响医院的『治癒率』,一旦死在医院,进一步又影响医院的病人『死亡率』,而这两项均是卫生部门考核医院医疗质量的重要指标。” “更重要的是,癌症病人往往需要长期住院,而这会严重影响医院床位的周转率,而床位周转率不仅是卫生局考核医院医疗质量的重要指标之一,更是和医院来年的医保预算挂钩。”马琳说。 上海的医保实行的是“总额预付”制,这项制度规定:医保部门在每个医保年度的年初,会预算一笔“医保总费用”交给医院。而医院当年获得“医保总费用”的多少,要以上一年度的医保总费用为基础,并结合医院上一年度的门诊、住院人次及次均费用等指标有一定上浮。 因此,提高病床周转率,扩大住院人次、降低次均费用,就成为医院争取来年更多医保预算的重要举措。於是,医院内部纷纷出台不成文规定,比如,要求病人住院不超过两周,并要求科室和医生贯彻落实。而面对病人询问时,则统一回答是“医保局规定的”。 但上海市医保局监督所前所长陈克涌对记者说,“据我所知,医保局从来没有针对病人住院天数和处方额度等做过规定。” 2011年下半年,上海市卢湾区部分政协委员曾在一份提案中反映当前医保制度带来的弊病,如医院优先收非医保病人、推诿医保重病人,甚至在年底前不接收医保病人、让不满足出院条件的医保病人强行出院等。 秦金培的遭遇,正是上述问题的缩影。 据秦岭回忆,父亲从肺科医院出院时,医生说三周之後会电话通知做第二次化疗。但秦家再未接到肺科医院的电话,也再未能住进这家医院。 不能生病的季节" 为保证住上院,家人对长海医院医生隐瞒了秦金培的癌症病情。" 秦金培的从上海肺科医院出院的小结上,写明他在肺科医院治疗後病情“好转”。不过,情况其实并不乐观。2012年1月31日,出院後两天,秦金培再度突发脑梗,并到离家较近的杨浦区中心医院急诊科打了两天点滴。治疗期间,医生建议最好到以神经外科见长的上海华山医院进一步检查、治疗。 2月4日,120急救车将秦金培拉到华山医院。这是秦金培就医过程中第一次使用救护车,此後,一直到最终死亡,和数万名上海老年慢性病人一样,他成为救护车上的常客。秦岭後来清点时发现,发现过去的三个月里,家里乘120救护车的票据比打出租车还多。 在华山医院急诊科做完检查後,不出所料,医院回答是没有病床,无法住院。 和上海其他着名医院一样,华山医院向以病床紧张出名,据说到这里等待住院的病人要排队排到一年之後。 不过,据马琳透露,另一些医院则完全不同。特别是在医保“淡季”,上海一些二甲医院则往往面临无病人就医的窘境,有的院长不得不发动本院职工找人住院,以便用完医保额度,为次年争取更多的医保预算提供依据。 上海打假医生陈晓兰对此深有体会。2011年,她的一位当医生的亲戚所在一所二级医院缺少病人,院长怕影响医保,就要求他们找病人住院。於是先後有四五位并没生病的亲友住进去。 在马琳看来,秦金培生病生的“不是时候”。为了遏制医院过度使用医保,医保部门对各医院的医保资金实行“总额控制”,如果超出预算,将在一定程度上由自身承担。而医院的经常做法是,每一个医保年度(上年4月1日至次年3月31日)里,上半年往往会“过度”使用,下半年则要“精打细算”。 一筹莫展的秦家开始发动各种关系以求住院。一位亲戚认识上海长海医院的一位医生,他带来一个好的消息:该医院的神经内科有病房。由於该医院离家较近,且是三级综合性医院,正是秦金培理想的住院场所。 但惊喜不已的家人很快冷静下来,一位医生朋友提醒他们,如果医院知道秦金培是一位肺癌晚期病人,“百分之百不会收”。於是,为保证住上院,家人对长海医院医生隐瞒了秦金培的癌症病情。 “这并非我们的本意,”秦岭对记者说,“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 在长海医院神经内科第三病区住院之後,心怀愧疚的秦岭跟医生说出实情。“医生似乎也能理解,当时没说什麽。”秦岭回忆说。 不过,事情很快起了变化。2月6日晚上,秦金培在长海医院住院第三天,秦家被医生要求出院。 根据长海医院相关负责人的说法,秦金培是因为“情况稳定”才出的院,并徵得了家属同意。 这种说法被秦岭否认。“当时医生很迫切,说我父亲的病他们治不了,需要到肺科医院去。”秦岭说。 而秦家後来打听到的消息是:“上面”施加压力了。 2月6日这天恰逢周日,120急救车再度出动,将秦金培拉到肺科医院。 “我们当时以为他们帮我们联系了肺科医院,但到了之後才知道不是这回事。”秦岭说。 长海医院给秦金培开出的出院小结上写有这样的字句:病人的意识障碍在加重,建议转肺科医院对症抗肿瘤治疗,加强营养支持…… 然而据秦岭回忆,在看了出院小结後,肺科医院的医生骂了一句“胡扯”。之後正告秦家:他们不会拒收病人,但是,秦金培有严重的脑梗,他们是肺科专科医院,治疗起来风险很大…… 於是,秦金培只能再度被抬上救护车,拉回了长海医院。 救护车仍是来时的那辆。经验丰富的120人员已经料到,秦金培不可能在肺科医院住上院,於是就等在外面。情况果然如此。 有知情人士透露,上海医保制度实施以来,因为一些医保病人住院难,120急救中心的工作量大增,并出现了急救车载着重病号在马路上长期奔波的奇观。上海市民邵先生是一位癌症病人家属,他有着与秦岭类似的经历,“我曾亲眼看到一个病人死在急救车上。”邵先生对记者说。 急诊室一夜 "住院部不愿意收老年慢性病人,於是急诊室反过来成为了慢性重症患者的“收容所”。" 在二赴长海医院的路上,秦岭曾天真地以为,虽然医院开了出院证,但由於费用还没结,父亲应该还算该医院的病人,住回去应该没问题。 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我们到长海医院急诊科後,神经内科医生一看到我们就连连摆手,一会人都不见了。”秦岭对记者说。 秦家只能向急诊科其他医生求助,并将父亲抬到急诊内科办公室门口。终於,一位女医生被打动了,她开出单子,让秦金培住进急诊留观室。此时,秦金培已经在120的担架床上躺了两个小时。 据秦岭介绍,在急诊室折腾半天後,父亲已陷入昏迷。“自从那晚之後,他就老喊,『快啊,来不及了,怎麽还不住院?怎麽还不住院?』”秦岭说。 这是让秦家终身难忘的一夜。“我母亲一夜之间白了很多头发,还落下了高血压。”秦岭说。 在将父亲抬到急诊留观室後,秦岭才发现这里早已人满为患。甚至连过道上也住了病人。秦岭发现,有的病人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两个月。 上海长征医院骨科副主任医师卢旭华对记者称,上述景象其实在上海任何三甲医院的急诊科均可以看到。“据我所知,有的老年病人最多在急诊留观室能呆上一年。一直到死为止。”卢旭华说,“而真正的急诊病人往往会因急诊室人满为患而耽误治疗。” 马琳则试图从制度角度解释这种现象。据她介绍,对於老年慢性病人,住院部不愿意收,而家属又不想让病人死在家里,因此急诊室成为惟一选择。 马琳说,与住院病人不同,病人如果死在急诊,不会影响医院的“死亡率”。同时,由於报销比例比住院病人低很多,占用医保的额度也就少,因此对於医院而言,让病人住在急诊室比住院相对划算。 记者日前到上海一家三甲医院暗访时发现,其急诊留观室的三十多位病人中,80%以上是老年危重病人。而在急诊窗口排队的人甚至比门诊还多。 2月7日上午,在嘈杂、憋闷且散发着各种味道的急诊室熬过一夜之後,秦家决定让秦金培离开此地。为了能住上院,只能再度发动所有的社会关系。 秦岭母亲的同学得知情况後多方打听,得知杨浦区市东医院——一所二级综合医院——有床位,不过不是肿瘤科,而是普外科。但秦家已顾不了许多,当天即将秦金培送往该院。 在此之前,他们曾试图第二次将秦金培送往对治疗脑梗更擅长的华山医院,但该院的回答仍是没有床位。 不过,在马琳看来,一些病人住不上院,与其说是医院没有床位,不如说是病人没有“关系”。马琳不久前曾陪一位亲戚到上海某着名医院看病,因为托了熟人,本来不是很严重的病,却住进了VIP病房,而该院急诊室的许多重病人,却只能呆在留观室。 2月7日到2月27日,在市东医院的20天,是秦家在两个月的求医经历中最安心的20天。然而好景不长,在出院前一天,医生委婉提醒他们,根据规定,他们只能住两周的院,宽限到20天,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於是,早已陷入昏迷的秦金培,面临第五次转院。 马琳认为,如果是在医保上半年,或者换一家“胆子大”的医院,原本还可以有另外一个对策——假出院。具体做法是,在病人住院满两周後,医生为其办一套出院手续,但病人其实并不真的出院,“隐身”几天後,再重新为其办一次住院。 马琳说,这正是以前上海若干医院的通行做法,它不仅能让病人“满意”,而且能有效提高医院的住院人次,降低次均住院费用,为次年获得更多的医保收入打好基础,可谓一举两得。 然而,这种违规行为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2011年,上海医保、卫生部门联合发文,严禁各医保医院“假出院”。“有的医院不敢了。”马琳说。 让秦家心怀感激的是,市东医院医生主动为他们联系好下家医院,并答应“过渡”几天之後,还可以再回市东医院住院。 然而,秦金培再也没能回到市东医院。三天後,在秦岭的公开信在引起俞正声重视的次日,秦金培在昏迷中离世。 (责任编辑:新西兰 XinXiL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