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回国时,坐在闺蜜小千家看《我们相爱吧》,乔任梁和徐璐的出现,喂饱了我长期贫瘠的视觉。我那时看著这对活宝般的“情侣”,猜想著,“这么年轻又成功的人,日子肯定过得很快乐吧?” 想不到一年过后,得知乔任梁自杀的消息,这消息以光速传播,让我来不及消化:屏幕上那个有才又阳光,一脸坏笑的帅小伙,怎么会用这样一种方式选择结束人生? 很多说法真真假假,散出来的路上或许已经有了变质的部分,“抑郁症”成为最有根据的解释,这三个字,在我胸腔里来来回回地撞击,这真的是一个重大的话题。 重大,是因为寻常,是因为在我们这么多普通人中间,无数人在压抑地受难,他们用力挣扎,渴望一个温暖的去处,却听见别人说“你看起来那么正常,怎么可能患了抑郁症?” (一) 我的母亲一生受抑郁症折磨,这件事我后知后觉。 国外早五十年前就开展了抗抑郁活动,而二十年间我的家乡,鲜有人读心理学专业,几乎找不到正规的心理诊所,更别提那些从不被重视的抑郁症患者们—若听说哪家人心情抑郁,旁人便会自以为是地评判说,“哎,那就是闲的!”或者“谁不都这样,挺一下不就过来了?!” 我二十几年都住在那个北国的城市,在那里不允许有抑郁症的存在,人们安居乐业,衣食无忧,没有人肯相信这世间有一种疾病,会比癌症更难以治癒。 我的母亲就是那种无知环境下的受害者之一。 母亲二十二岁嫁人,二十三岁就生下我,从我记事起她就显露出情绪不稳的一面。 别人的母亲在年轻时就知道用胭脂和衣衫打扮自己,可是我的母亲,却几乎没有时髦的时刻。 现在想来,只有对一切失去指望的女人才会那样生活吧:脸在三十岁时就变成土灰色的,头发缺失光泽,身体发福,她把那一身颜色暗淡的衣服,穿了一年又一年,穿出了一股绝望的味道。 母亲做了几年的家庭主妇,不知是钱太少的日子,还是和父亲的结合本来就是一场错误,她很少有开心的时候,只用一种随时崩溃的心态来生活,连任何一件喜事都可以联想到最坏的结局。 我的父亲为人开朗,喜爱在酒桌上交朋友,我母亲却极度内向,精神敏感而紧张。 母亲从我出生后的每一个晚上,都用来守在电话前等待父亲的消息—父亲是六点钟必坐在酒桌前的人,常常说著“八点回家”而在十二点后才推开家门,而母亲打起电话来有一种“偏执狂”的气势,即便父亲不接,她也非要一遍遍打过去直到父亲的手机因为没电关了机。 她甚至曾经因为父亲不接电话而带著我在凌晨街头游走,到挨个朋友的家中去找他,那是我几岁时的夏天,街上黑成一片,只闻得到白昼时市场中留下的腐臭,小小的我抓紧自行车后座,从此成为这家庭里无止境争执的见证者。 因为这些与那些,父母经常争吵,想必那时母亲就有了抑郁的征兆,争吵时她最痛恨别人说她“神经病”,父亲在家庭矛盾中总是沉默的好人,然而每到吵架时必定会说一句“你就是个神经病!”这之后一定有一出闹翻天的景象,连邻居都会时常来敲门解围。 记得十岁时夏天的夜晚,父亲照例晚归,失去理智的母亲歇斯底里,她打烂家中数个花盆,掀开父亲所有的伤疤,披散著的头发令她像足了女巫,我的哭喊声夹杂在争吵中,我们原本是应该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啊,却做足了几个小时的敌人。 午夜时分,父亲鼾声响起,我见母亲还没有进卧室,第六感让我睡不著,下了床满屋子去找她。 我在厨房里找到她,那一刻她站在六楼的阳台上,绝望地抽泣著,正准备往楼下跳。 我哭著拥向她,她也马上跌下来抱著我痛哭。 我庆幸自己重新拥有母亲,可也从那一天彻底失去了童年。 (二) 母亲这样的执著没能阻止父亲喝酒的决心,她开始把我当作唯一的指望,却不知道在那十几年间她都成为我最大的牢笼。 她开始为我设立万种期待,并借助暴力实现她的发泄,挨打成为了我的家常便饭。 有一次她莫名其妙地对著我发怒,我正坐在写字桌前沉默地读书,突然看见母亲带著凳子砸过来,那四支凳腿全是钢筋材质,我不停地喊著“妈妈我错了”,拚命躲才使得她停下来。 我一头雾水,心受重伤,然而母亲转身趴在床上,睡足了两个钟头,醒来后对我说,“宝宝对不起,妈妈刚才心情太不好了,睡一觉就好了。” 这一件事令我无比费解,母亲记忆力一向很好,这件事她后来却怎样也想不起来,我想那大概是她抑郁最严重的时段,抑郁让她失去了理智与记忆,她一次次打我,表情凶狠,在那一刻她不是母亲,只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亲戚们都知道母亲的状况,很不幸我没有出自书香门第,只成长于市井家庭,好一部分人都缺失同情心,在背后奚落我那可怜的母亲,看足了她的笑话,而母亲的兄弟姊妹无一不担忧著,他们特地找到一家可信的诊所,小心翼翼地把心理医生推荐给她。 可是一个习惯了节衣缩食的妇女怎么会去那种地方,花足够支付一家人一整个月的伙食费去听陌生人分析自己的生活?母亲坚定地认为,那样的花费才是真的“神经病”。 母亲就这样一直挺著,听旁人时不时装腔作势地说“你想开点!别太小心眼!” 她开始睡不著觉,一宿一宿吃大把的安眠药助眠,她变得神经恍惚,喜怒无常,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情伤害,后来那些有著奇怪名字的药失去效用,她开始靠喝劣质红酒催眠。 我时常在午夜醒来,看那披头散发的女人咕咚咕咚喝进一整瓶酒,暗暗流著泪,那成为我童年时最害怕的剪影。 (三) 所有人都是家庭的结果,成年后,我发现自己继承了妈的喜怒无常和爸酗酒的毛病。 我酒量奇大,脾气奇差,越不开心就喝越多的酒,喝越多的酒就越不开心。 这两种不良的习惯如同争吵多年的爸妈,它们在我的脑袋里争执不休,而我是那个又醉又不开心的受害者,我也继承了那抑郁的细胞。 刚写字的时候,承受不了过大的工作量,一度崩溃,夜驱车去友人的住处,在路上就已大哭不止,我看著那些对面驶来的车辆,哭到方向盘也握不稳,我没有胆量撞上高速路旁的树,却生出很多“被动去死”的想法:我希望那些迎面而来的车子,能够突然偏离轨道,重重地撞向我,我对这世界曾有过的留恋,也不足以拴住我。 待我抵到朋友家时,还未进门就满脸是泪,“我真的不想活了…你说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症?” 她说,“你那么快乐的人,不可能患了抑郁症!”她安慰我,这些情绪的起伏都是“瞎想”,我却在那样的热情下,哭得更凶猛。 原来最难过的不是抑郁的情绪,而是当你抑郁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去相信,去理解,去尝试知道,这个平日看起来快乐热情的人,其实有更阴暗的那一面。 有多少热情的旁观者,成了一场疾病的帮凶? (四) 我拿自己的童年怨了母亲很久,却因为这样一件事释怀。 童年时的某天随母亲去外婆家,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争吵声,那是外公的吼叫还有砸向墙壁的“咚咚”声,母亲阴下脸,转身带著我离开。 我怯怯地问她,“妈妈,那是什么声音?” 母亲平静地说,“那是你姥拿头在撞墙。” 她那时说得如此平静,以至于日后我回想起来竟觉得梦一般。 多年后我开始理解,母亲同我一样,也是家庭的产物,她是一个更不幸的人,带著自己的童年厄运,从此都在重复那些伤痕。 我不禁想起我那脾气暴躁的外公,他时而心情甚好,时而把一个个晚辈憎恶得要死,他一生喜怒无常,没有人知道他的愤怒从何而来。 我记得他在被诊断出糖尿病的晚年,每一天都坚持一个人在烟雾繚绕中度过,医生建议他少吃水果,他偏偏要吃糖分极高的鸭梨,医生建议食素,他偏偏每晚上吃进肚里一斤肉,医生说“不能喝酒”,他偏偏在夜晚时把白酒咂巴得有力。 他走时我还年幼,却记得他的一双眼睛是仇恨人间的,他始终带著他的抑郁,那是他孤独地向死亡走去,而我们都成了沉默的帮凶。 然而我可怜的母亲,就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从孩童长成了母亲。 后来我成年后,她才和我讲起这些事情的始末,她说,“从小就担起家庭的重担,洗衣煮饭,时时挨打,苦得很。”读书时成绩一直优秀,高中毕业后却没能得到好的工作机会,在路上偶遇从前老师的时候,心里自卑,脸颊不自觉抽搐,“从此,就不想去见人了。” 母亲不是不知道自己有抑郁症,她还以为婚姻能成为拯救,谁知道那接下来的岁月,那原本的爱情使得她更加难过,她爱上的只是丈夫的幻想,而自己又没有太多作为,在夫家找不到存在感,从不被重视,明明心有不满,却不敢发泄…那天母亲和我说了很多,我也在撂下电话后哭了很久,像是终于告别一段痛苦的回忆,也像是迎来一段新生。 母亲现在状态好了很多,串门,逛街,闲八卦,像平常的退休妇女,这是她迟到的欢乐。尽管我只能在南半球遥遥地知道,也安了心。 (五) 自尊心强的人多少都有点抑郁症。 乔任梁的悲剧带来了更多的回忆,有多少年轻的生命,因为网络暴力,因为无法倾诉,因为不被理解,陷进抑郁里久久走不出。 有时候觉得写字的人也挺受苦的,赚钱少,挨著骂,哪一篇文章都不被人放过。 他们说我才疏学浅,说我卖弄学识,说我装腔作势,说我死全家吧。 然而我真的不懂,旁人怎么能期待一个人瞬间努力成仙,写字之初我便已交代立场:普通人家的姑娘,靠自己营生,走过的路都希望和人分享。 从那场抑郁中挣扎出来,我知道自己不能说“那你来写呀!”说了就输了,不是在跟别人的较劲里输了,是自己输给自己了,因为当我顶撞的那一刻,就证明我忘记了,有成倍多的人,还爱著我啊。 我喜欢诺拉·埃夫隆的胸怀,“我不靠别人的喜欢过活。” 抑郁症足够痛苦,更痛苦的是你会因此影响到更多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成年之后,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和真正爱的人结婚,住在一个能给你自由的城市,过那份你觉得不会让自己后悔的生活。多年前以为这是鸡汤,现在只感悟这是真諦。 我一辈子都感激自己从奥克兰逃离到陶朗加,这是一个超脱世俗的城市,大家做事都是“快乐就好”。没有房子,没有婚姻,没有钱,那能怎么样,你今天快乐就好。 久“病”成医,我也总结出几个道理,生活这件事:用力,但别太卖力。 认真,但别太较真。 拿很多时候去乘风破浪,但也不时涎皮赖脸一下。 真的,这人生一年年地活下去,快乐真特么比什么都珍贵。 (责任编辑:新西兰 XinXiL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