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回到妈妈独自一人的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妈妈正在看新闻联播,他用钥匙开门,带她一起走了进来。离开新加坡之前他给姐姐打电话讲了找到妹妹的事,姐姐说去年曾听妈妈提起过,以为妈妈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也就没有在意。他请姐姐在她、他回去之前,先给妈妈一个思想准备。 妈妈看著她、他很平静,问吃过晚餐没有,告诉她、他姐姐昨天来过。 她坐在了妈妈的左边,他坐在另一边,没有说话,彷彿两个孩子在静静地等待妈妈开始讲故事。 玫毓用手轻轻地揉了一下眼睛,应该是没有眼泪的,然后抓起她、他的左手,四只手握在一起。 思绪将她带回了1963年。39岁的她依然很美,只是三年自然灾害让她显得有些清瘦,但是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不在乎是否有足够的食物,快速地生长着。这次怀孕本来就是意外,而更不可思议的居然还是双胞胎,才刚刚五个月,但感觉像是快要生了,每天早上十岁的大儿子拉着弟弟替妈妈提着包送玫毓到公车站坐车上班。 几个月以来,几乎每天,同样的时间,都会有另一个女人也在等车。那个女人很清秀,高挑的身材,每天穿着不同花色的连衣裙,小巧的手提包,精致的手錶,直顺的长发,虽然并不年轻,但是玫毓从她那红润的嘴唇和细顺的腰身,可以看出她不曾做过妈妈。 她每次和玫毓目光相遇时都会浅浅一笑,看着玫毓的肚子日益渐大,一种极其羡慕的眼神难以掩饰。这一天玫毓带了一只大提袋,儿子虽然送到车站,但她要自己提到车上,实在是有些吃力,漂亮女人轻轻地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帮你提吧,我第一节没有课,我送你到单位吧。”玫毓没有拒绝,她实在是太吃力了。 从那天之后,她们攀谈起来,她告诉玫毓,她结婚五年了,始终没有怀孕,交谈中掩饰不住对玫毓的羡慕。 每天早上,公车站、汽车上,两个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淡地聊着。一天早上,女人不像往日那么有精神,化了淡妆的眼睛还是能看出红肿,玫毓关切地问:“你还好吧?”女人的眼圈又泛红了,她这次直接把玫毓当成可以倾诉的姐姐了,“我想抱养我姑姑刚生的女儿来养,一方面,姑姑已经四十五岁了,可以解除她的负担,另一方面,我也就有了孩子了,但是婆婆不同意,觉得那会乱了辈分,我的先生是独子,唯母命是从,我真的很想要孩子,自己生的最好,别人的我也会好好带大的,而且,老人们经常说,抱养一个,自己的也会被带来。”说到这里,女人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好在当时车上人不多,玫毓安慰著她,“抱养表妹似乎不妥,别着急,再等等机缘。” 玫毓到站下了车,一整天那个女人忧伤的眼神让她心痛,多善良、多渴望孩子的女人呀,世上的事总是不尽人意,自己已经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十五,两个男孩儿一个十岁一个七岁,这又来了第四胎,居然还是双胞胎。 当天晚上丈夫出差回来,顺便去了河北的老家,带回了一些农产品,三年自然灾害,让城里人对老家的农产品视为珍宝,更何况两个大男孩儿正是长身体的阶段,供应的粮食根本不够。 安顿好孩子们睡下,玫毓的思路似乎也理清楚了,于是,她准备给丈夫讲那个女人的故事。 这第四胎对玫毓来说是身体之累,而对她的丈夫却是心里压力,公务的繁忙,经济的拮据,以及整个社会的物资匱乏等等一切,都使他对这不期而至的两个孩子,始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心情。 听过玫毓的讲述,相伴十六年的丈夫似乎知道了玫毓的打算,这一刻,一阵不舍袭上心头。玫毓说出了她的想法,反正我们是双胞胎,不妨送给她去养一个,我相信,送给她的那个是幸运的,况且,大家住的并不远,我们想要看孩子,随时都可以,只是无论如何要保守秘密,你若见过她,你就一定会同意我的想法。 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夫妻俩说好,周末约那个女人来家里面谈。 那个周末之后,玫毓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如卉,在一所中学教音乐。 如卉周一向学校递交了请假报告,理由是自己怀孕了,需要静养保胎。玫毓也由于行动不便在两周后提前休假了。白天孩子们去上学,大人们上班,如卉会经常到玫毓家,在玫毓的精心装扮下,她的肚子日渐显形了,一切都是那么地悄然无声。 十一月初,在如卉好友的安排下,两个女人住进了中心妇产医院的同一间待产房,两天之后玫毓带著刚出生的儿子出院了,如卉又住了五天,抱着女儿在妈妈的陪伴下回家了。 第二年春节后,玫毓第一次在公车站遇到如卉,她依然精心打扮,只是脸上多了些掩饰不住的疲惫。她俩没有讲话,只是如最初遇见时浅浅一笑。 第三年的春天,如卉兴奋地告诉玫毓她怀孕了,但也仅仅是在同时踏上公交车的瞬间,那不被察觉的一句。 1966年,学校暑假之前,如卉被贴了大字报,她藉故两个孩子小,先生下放,不再去上课了,其实,那个时候大部分学校也罢课了。 这期间,玫毓才第一次在小区的食品店,远远地望见了已经两岁半的女儿,女孩儿胖嘟嘟的,很健康快乐的样子,一双大眼睛,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还是很像如卉的,漂亮的小花连衣裙,小草帽上有同花色的飘带,一双粉色的软底小皮鞋,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公主。她也仅仅是远远地看著,没有打招呼,这样她就满足了。 1970年春天让玫毓最快乐的是小儿子上学了,如卉的大女儿也上学了,都在小区内的同一所学校,每天早上她都送儿子上学,为了偶尔能看上女儿一眼,但是五年多的时光,善良的她也只是远远地望著。 1976年,唐山大地震,大家聚在小学操场的临时建筑里,玫毓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女儿,如卉在冬天来临之前带着全家搬走了。 再后来,孩子们上中学了,玫毓看到这些年女儿健康地长大,她也不再如最初那样牵掛了。初中三年级听说儿子和女儿考进了同一个快班,开始她很高兴,之后又不免担心,青春期的孩子会有爱的萌动,特别是有一天儿子放学回来,说美术课上老师用她、他的眼睛举例子,讲解面部五官,著实让她心头一惊,但是那个年代是非常封闭的时代,男孩女孩之间很少交集,多少让她些许放心。好在大家都在紧张地准备考重点高中,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暑假中,从周围孩子们的交谈中,知道女儿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她高兴得一夜没睡,更加认定当初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八十年代初,女儿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没多久如卉一家也搬离了共同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小区,玫毓看着女儿一步步的成长过程,她释怀了。 接下来的三十多年,她操心着身边四个孩子,很少,不,几乎没有再牵掛过小女儿,直到去年,她才有些恍惚地同大女儿提起过,但看到她没在意,也就不再提了,也许将是永远的秘密了。 昨天,大女儿兴奋地跑来,告诉她这个消息,已经九十岁的她很淡然,她经历了、看到过人生太多的悲欢离合,不打算在暮年有什么改变,特别是对带大她小女儿的如卉,她会阻止孩子们的任何动作。 玫毓这时用右手轻轻地拍着她、他的左手,用和缓的语气问:“你们两个怎么能有机缘去检测出血缘关系?”他有些不知所措,她告诉妈妈:“我们俩从小学到中学都在一样的学校,初三又有一年在同一个班,这两年的微信群把我们这些老同学又聚在一起了,所以......”,他这时鼓足勇气告诉妈妈,他三十年前就开始喜欢她了,那时只是害羞没有表达的机会,再后来他就找不到她了,直到半年前才联络上,并安排了新加坡的见面。 妈妈轻轻地出了一口气,用右手轻轻抚慰着儿子的手。 她在手机里找出了在“突破边界”画展上她的参展作品“缘”的照片,拿给妈妈和他看,红、蓝两色墨汁从顶部滴下,在画板上无论长短,无论彼此靠近还是远离,永远都是受地心引力一直往下延伸,是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六年前,她放弃一切,专心绘画,44岁的她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摸过画笔了,她最爱那热烈的红色,红红的玫瑰,浴血的蝴蝶,热情似火的红酒,都是她的题材,绘画需要燃烧热情,那鲜红的颜色是她灵感和动力的来源。 他加入中学微信群,心灵深处强烈萌动着与她相遇的期盼,起名“深蓝”,希望她能驾舟驶入那深蓝尽头的港湾。 参展作品“缘”,是她再一次把自己交给命运,用她的火红和他的深蓝,借助不可抗拒的地心引力完成的。 她告诉妈妈,红蓝的平行线暗示她和他不会有男女爱的交集,两个陌生人讲出她、他的相像,突然记起的中学美术老师的举例,同学们当年的玩笑,以及多年来对自己身世的疑惑让她决定去做检测。 妈妈放开两个孩子的手,将身体轻轻地转向左边,有生以来第一次将女儿紧紧地抱在怀中,没有语言,也没有眼泪,就是那么静静地。 他呆呆地陪着她们许久,才彷彿从梦中初醒,站起来去厨房倒了三杯水,妈妈拿起一杯递到她的手里,“女孩子应该多喝水,”这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妈妈却还是那样的平静,吩咐他去客房壁柜拿一套被褥送到她的房间,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说:“今天太晚了,就住在我这里,明天一早打电话给你的妈妈,告诉她你回国了,下午会到家,我在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你很知足,你的妈妈将你带大,视如己出,不要让她伤心。”她再一次把头靠在了妈妈的怀里。 六. 圣诞节是新西兰最美的夏季,她居住的小岛距离最大的城市奥克兰有3个多小时的船程,也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季节,她的个人画展在海边的一个小小画廊开幕了,每幅画作都画在一米直径的圆形画板上,红色主调的玫瑰,兰色主调的大海,金色主调的沙滩、贝壳,最多的是有著丰富色彩的天堂鸟,黄色灿烂,橙色浓郁,紫色神秘,红色深沉。画展的主题:“Paradise”。 画展开幕前的一周,他陪妈妈踏上了她生活的小岛。几乎每天下午她都会带妈妈和他来到不远处的沙滩,安顿好妈妈坐在遮阳伞下,她拉起他一起跑向大海,在浪花中打闹嬉戏,累了再回到妈妈的伞下喝水、吃东西,再抓起他的手走向礁石,让他翻开石头,找藏在下面的小螃蟹,妈妈远远地望著她、他,有时候还会瞌睡一下,她、他是幸福的,妈妈是欣慰的。 这次旅行只有十天,因为之后如卉会来参观女儿的画展,玫毓是善良的,她要兑现对如卉的承诺,保守这个秘密。 十天的时间过得很快,最后一个下午她、他和妈妈静静地坐在沙滩上,她拿起身边的一小节漂流木,在沙滩上写下了1/3000,他问她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数字,她说:“假设我们的一生有三万天,那么我们三个人一起度过了1/3000的时光。” 全文完 本文作者紫凡热爱文学,钟情创作,现居住在新西兰 (责任编辑:新西兰 XinXiL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