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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兰跳楼者王自梅

时间:2015-07-16 00:00来源:新西兰 先驱报 作者:New Zealand 点击: N

  【一】
  我正在给关机的费添打第十三个电话,忽然,丽丽火急火燎地端著一杯咖啡冲进办公室:“出事了!出事了!隔壁商场有人跳楼了!”办公室的八婆特别多,统统潮水一样围拢。丽丽愈加兴奋,惊恐的脸上渐渐显现出一点潮红:“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刚刚去买咖啡,就看到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我一问,说有人跳楼了,六楼跳下去哦!”丽丽奋力扒开人群,挤到二楼扶桿前看了一眼,尸体已经被抬走了,地面徒留一大滩血。“不行了,我晚上一定要做噩梦了,”丽丽拍著胸口。
  不一会儿,丽丽更新了朋友圈——“这时候才知道,活著真好。”我看了,心里却别别一跳,给费添发消息——“不管怎么样,活著就好。”
  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在我办公楼隔壁商城跳楼的,就是王自梅。
  王自梅是小时候老房子的邻居,因为她和我爸爸是同辈,所以我有记忆以来,都喊她“嗲孃孃”。孃孃是吴方言里对姑姑的称呼,而嗲是说,王自梅真的是从来自我感觉很好、很会发嗲的一个人。
  大概是我幼儿园中班的时候,有天回家上到二楼,发现隔壁王婆婆家里人声鼎沸,好像挤进去了一整条弄堂。一片喧闹中,忽然听到一个清脆娇嗲的声音传来:“大庆阿哥,你回来了呀!这个就是芬芬啊?哦哟,长那么大了呀!”
  黑压压的人群识相地分开一条道,于是我看到了,有一个长波浪红嘴唇涂著指甲油的瓜子脸女人,坐在王婆婆家的饭桌边。她的皮肤雪白,衬得一双眼珠尤其地黑。风含情水含笑的眼神朝我飘过来时,我竟然红了脸低下了头去。

  【二】
  其实我长大以后才知道,王自梅当时也不年轻了。即使拿现在的标准,也是个二十八岁的大龄剩女。但岁月不曾负美人,不久她就嫁给了知名医院的外科医生。婚礼很风光,在花园饭店,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穿婚纱结婚,也第一次吃到鲜奶大蛋糕。又很快,王自梅就抱著女儿月月回娘家坐月子了,再后来,她又带著女儿呆在娘家不走了。
  我小学四年级时,王自梅离婚了。那段时间上海滩上有一阵股疯,几乎人人都在炒股。我妈在王自梅的带领下,班也不高兴上了,天天著了魔一样跑证券交易所。王自梅配了一个BP机,弄堂里的男男女女视若珍宝,每天都是头挨著头在那里看行情。但王自梅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个BP机,她喜欢去大户室里坐著,喝茶剥瓜子打牌,以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以为炒股票和看电影差不多。
  据说,王自梅的医生老公极其反对她炒股,再加上长期婆媳关系不睦夫妻分居,两个人终于协议离婚。那时候的王自梅意气风发腰缠万贯,并不以为这是自己人生的污点。而比我小六岁的月月,就此正式变成了单亲家庭的小孩。
  “认购证”“打新股”和“听消息”,是我最早知道的几个和股票有关的词汇。小小的我并不明白股票为什么需要去打,也不知道消息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但这些词从不可一世的王自梅嘴里吐出来,像圣旨一样印刻到了大家的心里。我记得有一晚我在父母的争吵中惊醒,原来我妈要拿装电话的六千块钱去打新股,而我爸不同意。那时我奶奶已经瘫在床上不能走动了,最大的愿望是家里装个电话,常常听到远在四川插队落户的大儿子的声音。我心惊胆战听他们争执了半夜,不明白为什么嗲孃孃突然变成了我妈的朋友、我爸的敌人。
  “你去学她好了!你也离婚好了!”“你不要没良心,我不也是想为这个家多赚点钱?”“这个家不需要你多赚钱!”
  “不需要我赚?你能赚啊?你看看这住的是什么房子啊!你看看你存折上有多少钱啊!你老娘谁在服侍啊?”
  但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钱是一样好东西。而我家没有。

  【三】
  我始终理不清我对王自梅的感情。她是传说中那种迷人的坏女人。
  我妈和其他女人背后总要偷偷议论她,议论她的私生活,鄙夷她的性格人品,唉声叹气地可怜小月月:“作孽哦,妈妈不管,爸爸不在,只能靠王阿婆拉扯。”但当了面,却又要巴结她——用她的BP机,听她的消息,受她的小恩小惠。
  有一回,大概王自梅推荐的股票涨得很好,全弄堂都欢欣鼓舞。王自梅大手一挥:“今天我请客,大家去吃自助餐!”
  黑压压的一班人,扶老携幼,换了几辆公车,最后到了一家金碧辉煌的海鲜自助。
  我只记得自己贪婪地吃了一杯又一杯冰激凌,随口对月月说:“你真幸福,可以经常吃冰激凌。”月月眨著和她妈妈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回答:“是么?幸福是什么呢?我为什么感觉不到呢?”我很讶异五岁的小孩说出这样的话来,告诉了我妈。几个星期后发现,这又成为了背后嚼王自梅舌根的经典段子。我辗转听到的那刻,非常羞愧,觉得很对不起月月,也对不起请我吃饭的嗲孃孃。
  那次股疯,我妈买入的最后一支股票叫东方明珠,随著它的一路下跌,漫长的熊市到来了。人声鼎沸的弄堂,声势渐渐消减了下去。
  王自梅也被深度套牢,在一片指桑骂槐的唉声叹气里,她穿著趾高气昂的高跟鞋搬出了娘家。据说,是和那个游泳教练姘居去了。半年后,月月又被送了回来,理由是孩子马上要上小学,老房子这里的学校好。但坊间传言,是王自梅嫌弃女儿在家碍手碍脚不自由。月月忧郁的眼神和内向的性格,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

  【四】
  初二的时候,我妈下岗了。一开始政策说夫妻里只会下岗一个,但两年后,我爸也下岗了。朝令夕改,也就这样改了。小老百姓们疲于奔命,并没有力气来螳臂挡车时代的洪流。
  我妈下岗后,辗转找过几份工作,有一份就是在王自梅的美容院里做收银兼销售。王自梅那时候每个月会大包小包来老房子几次,看王婆婆和月月。闲了就坐在我家,偶尔还谈股票,开始蹦出一些阴线阳线K线的专有名词,儼然比只谈消息的几年前段位高了——据说是换了一个做金融的男朋友。她日本带回来的钱显然不仅在股市,还做了不少小生意。起初开过麵馆和服装店,后来专注在美容院,做了十几年。下岗大潮后,美容院老板娘忽然又变成了弄堂红人,解决了不少老邻居的再就业问题。只是大家又聚在一起说她刻薄抠门,做了一段便纷纷跳槽。
  但老板娘王自梅又红光满面了,恢复了指点江山的气概。她带著已经是小学生的月月坐在我家,一边嗑瓜子,一边教育我:“考大学当然重要,专业也要紧的!你以后要学,就去学金融,像我们家小顾,分分钟几百万上下!”她的眉飞色舞刺激到了旁边的月月,月月一声不响,起身就往外走。王自梅瞥了女儿一眼,眉头一皱:“这个小姑娘现在脾气越来越怪了,跟她爸爸一式一样。”随后又拽著我:“芬芬,嗲孃孃跟你说真的,学金融好,赚的都是大钱,以后帮你爸妈买个大房子,对吧?”我微笑著点头,望著她眼角边飞舞的鱼尾纹,心里五味陈杂。
  那个年代,上海流行的一句话是“不博不精彩”。到底是拚搏的“博”还是赌博的“博”,并没有人去深究,只是楼越来越高,速度越来越快,人心惶惶,心痒难耐。高考后我并没有博进金融系,2分之差,调剂到了社会学系。

  【五】
  我大学毕业那年是2004,上海的房价刚刚开始上涨。彼时,她已经是个资深的炒房客了。“买房子,肯定是要买房子!”王自梅侃侃而谈,“上海的房价肯定要涨的,不相信你们看看香港,香港的房价那高得离谱啊!”她在一个小区买了两套房,一套给王婆婆和月月,一套自己住,还准备再买一套投资。
  但人到中年的嗲孃孃也有烦恼事。“月月现在跟我一点都不亲,”她偷偷跑到我家来抱怨,“而且脾气性格吧,跟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了。我根本不能说她,一说她就要跳起来,比我还凶。”2006年,月月在高三时,被王自梅送去了澳洲读书,据说是托了已经荣升副院长的月月爸爸在澳洲那里的亲戚。
  同年,我遇到了费添,比我大三届,学金融。07年我们结婚的时候请了以前的老邻居,王自梅也来了。敬酒敬到那一桌,发现她正高谈阔论这轮牛市,并翘著兰花指表示准备去环游世界。“你是做基金的啊?”王自梅看到费添两眼放光,“啊呀,你也要叫我一声孃孃的哦,我们以后要好好聊聊的!”

  【六】
  2008年,汶川地震、北京奥运、金融危机,上证指数从5500点跌落到1600多点。好在07年时,我和费添把大半积蓄拿出来结婚买房,侥倖躲过一劫。而王自梅似乎就没有那么幸运。据说美容院的生意已经不好了挺长一段时间,加上现金都套在股市里,月月在澳洲又要用钱,她就结束了生意,又卖了一套房子,搬去和王婆婆一起住了。
  吃吃喝喝游山玩水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厄运就降临到了王自梅头上。2009年初,王婆婆被诊断为老年痴呆症。有一天我回娘家正好见到王自梅也来找我妈,客气的一笑里神情非常疲倦。“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真是样样都要自己操心了,”她叹气,“养老院也不收,保姆又难请,只好我自己看。”我妈安慰她:“你运气也算好了,玩了半辈子,你看看我,前面伺候芬芬奶奶就伺候了十来年。”王自梅苦笑,尖尖十指上的指甲油已经剥落一半,而没有焗油的头发里,露出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灰白。我心下惻然——嗲孃孃也老了。
  然而生活永远都有变得更坏的可能。有一天保姆休息,王自梅搓了通宵麻将第二天回家,发现家里煤气泄漏,王婆婆已经倒在客厅近十个小时了。警察后来推断,王婆婆可能开了煤气准备做晚饭,但之后又忘记了,造成了煤气泄漏。王婆婆葬礼当天,我请了假陪著爸妈一起去。王自梅披麻戴孝神情木然,而从澳洲赶回来的月月在一边哭得撕心裂肺。盖上棺柩的那一刻,月月死死扒住,一声声哭得几欲昏死过去。王自梅上去拉女儿,却被月月一个反手耳光打倒在地。
  “你配做人妈妈,你配做人女儿么!”月月双目通红咬牙切齿,“我没有你这种妈妈!我跟你断绝母女关系!”
  王自梅慢慢直起身,不言不语,不一会儿,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七】
  2012年年底,我儿子飞飞出生了,是一条小金龙。王自梅来我家看过一次,包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我看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好像突然年轻了20岁,非常惊讶,之后就问我妈:“嗲孃孃去整容啦?”我妈撇著嘴点头:“是呀,什么割眼袋咯,光子嫩肤咯,打这个酸那个酸咯。她现在不要太瀟洒,生意也不做了,女儿也不认了,天天搞点理财,花钱大手大脚。”随后又压低了嗓门,似笑非笑地说:“听说找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小白脸。”咦,那个风光的“坏女人”又回来了。
  14年的时候,我觉得周围空气都开始变化——到处都是飢渴的钱的气味。创业,周围的人都在谈创业。外企大幅缩减开支,很多撤出了中国。最好的毕业生,不再去投行咨询,不再出国留学,都纷纷下海,闯入了创业的洪流。饭店里,咖啡厅里,到处都是在谈项目的人,每双眼睛都炯炯有神,背藏著光芒万丈。我又想到了那句话,“不博不精彩”。到底是拚搏的“博”,还是赌博的“博”?
  我妈又开始做股票了,一开始说08年跌怕了,这次小玩玩,但止不住地,一轮一轮越投越多。到了后来,就连我爸都在微信里转,这轮的政策市有多么强劲,一个十年牛市的时代到来了。
  我开车在灯红酒绿的上海街头,小时候记忆里的弄堂、马桶、晾衣服的竹竿,都渐渐退去了。Chanel,LV,Burberry,招牌璀璨,而我心底却生出一种无处寄托的惶恐,彷彿随时都会被时代拋在身后。

  【八】
  3月的时候,我和费添说,准备跳槽,去一家创业公司做线上渠道拓展。费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忽然说:“有个王自梅,是你亲戚么?”我心里一惊:“不是啊,老邻居而已。你怎么认识她?”费添点点头:“我就在想,你亲戚我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前两天打电话给我,咨询我一点事情。”
  王自梅在本轮行情里,斩获颇丰,有券商打电话给她,推荐融资融券业务。她心动,又怕踩不准行情,想了一圈,竟然想到我老公是做金融的,七拐八弯也能让她联系上。
  “你怎么跟她说的?”我有些惴惴不安。“就稍微给她说了两句这个业务,正规渠道危险性不高,但什么都不懂的,我也不推荐她做槓桿,你亲戚么,还是保险点,”费添回答。她什么都不懂么?”我疑惑地问。王自梅可是二十年前就开始带领大家炒股的啊。费添蔑笑一声:“她能懂什么呀?”但过一会儿又说,“但心满野,杀气大,连房子都卖了。”
  王自梅这次,真的是破釜沉舟。前几年,几个老邻居接连得了癌症,不抽烟的得肺癌,身体强壮的得肝癌,每年体检的得胃癌,淋巴癌、乳腺癌、直肠癌,王自梅认定,是中国的环境造成的,于是她下定决心要移民。要移民了,在中国也算了无牵掛,多赚点,再多赚点,在中国赚,去外国花。
  6月19日,周五,第一次暴跌307点。王自梅加了我的微信,说费添不回她电话,让我问问费添大势如何。我哑然失笑,原来现在她听消息听到我这里来了。但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我也不大能联系上费添了。他们一个团队的在宾馆开了个房间,日夜盯盘,偶尔才回我一个消息报平安。我们的银行户头和理财户头里所剩无几,费添这次不论公私,都是满仓。
  王自梅的朋友圈里,都是各种积极消息,国家队来了,政策要来了,十年牛市就要开始。6月30日,惊天逆袭,王自梅微信上给我发了一个88元的红包,说“大家红起来,发起来”。

  【九】
  但大跌还是来了。
  7月7日,千股跌停。晚上加班到一半,忽然接到王自梅心急火燎的电话:“芬芬,你能借我点钱么?我要交保证金!”
  我为难地说:“嗲孃孃,我家里的钱也都在股市里呀。”王自梅急道:“你有多少借我多少好吗?我给你利息啊,你要几个点都可以啊!我要再备一百万,还缺五十万,你当是给嗲孃孃救命好么!”
  我心里一团乱麻。费添又是两天没有音讯,我爸妈在家对著孩子看著看著就唉声叹气,我左算右算,实在挪不出钱来。“两万,你就借我两万,可以么?算我求求你了!”王自梅哭出来。我只好从支付宝里转账了2万块。
  7月8日,一早,我就给费添打电话。一次,两次,三次,十次。全部没有人接。接著,我就得知,隔壁商场有人跳楼。再接著,有警察找来,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王自梅的女人。我是她生前最后联系的几个人之一。
  7月8日早上10点半,王自梅被强行平仓,损失近千万。10点52分,她从商场6楼一跃而下,结束了她56年的人生。

  【十】
  7月9日,王自梅的血迹刚被清理乾净,股市便开始绝地反弹。有人在隔壁跳楼,已经成了旧闻,办公室里关心的,变成是否应该进场抄底。
  我联系上了费添,电话结尾提了一句王自梅的事,他的反应是:跳早了。如果等到今天,可以再入市。今天他做配资的朋友电话已经被打爆,很多都是之前被强平出局的,还是想用槓桿翻本。“有赌未必输,”费添说。
  有赌未必输。我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一个生命消失了,消失的时候再轰轰烈烈,很快,便如流星划过长夜,不留一丝痕迹。“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而最悲哀的,无非是连余悲的亲戚都没有。譬如路边凋谢了一朵无名小花。
  但我还是每时每刻都会想到她。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来到我办公室隔壁的商场。是来见什么人?还是来借钱?我也想知道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是王婆婆和月月?还是生命里形形色色经过的男人?这个世界上,她爱过谁,又有谁爱过她?
  我在昨夜的梦里,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早已不存在的弄堂。石库门一扇扇打开,有人光著膀子乘凉,有人拿著面盆洗衣。石台小路,木头扶梯,蜿蜒闪烁的光线明亮。一直走,一直走,回到五岁时的那一天。有一个美丽的年轻的女人,长波浪,红嘴唇,皮肤胜雪,一双眼珠乌黑动人。那天她穿了一条宝蓝色的连衣裙。不一会儿,我妈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芬芬,回来吃饭了!”我应一声,立刻欢笑著转头朝她摇手:“嗲孃孃再会。”“再会再会,”她身上有一种迷人的香。
  醒来后,又是前途无量的新一天。
(责任编辑:新西兰 XinXi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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