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路途休息,我信步街头,这里是萨尔斯堡德和德国交界的边陲小镇贝希特斯加登。 为躲避阳光,我驻足在一家旅游品商店,从书架上翻到了一本介绍当地的小册子。 书籍在手,随手翻动。从它装祯的陈旧式样,到泛黄的纸张,都可以看出这是本旧版本的介绍当地风土人情的旅游指南。 书,很有些年头,翻动中竟抖落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烟尘。 小册子图文并茂,看得出当时的小镇风情和我刚看到的很有些不一样,这不免让我好奇,我想更深入地了解当地,包括它的历史。 只是遗憾的是这里面全是德文,我不由自主地叹口气,将书又放回了原处。 店主人走过来了,从黑黑的肤色看这是位印度老板。 印度人和中国人一样也是满世界乱跑,哪里都能碰见。 只见他发黑的嘴唇动一下,一串英语就像一串兔子从草窝里跑过。我听出来了,他的名字叫阿姆齐。阿姆齐笑着招呼完问我:“为甚麽要看旧版呢?这里有这麽多的新版介绍书。” 他边说边用黝黑敦实的手递给我几本印刷精美的小册子。 我笑笑,礼貌地用英语谢绝:“那些书都是在讲这里的山,这里的水是多麽的美,但没有介绍说这里曾是纳粹的发源地,我想看历史。” “看历史?”阿姆齐惊讶的眼睛在近视镜片後头盯着我,眼白翻了好几下,大概他第一次碰见来这里寻找历史的中国游客。 阿姆齐终忍不住了:“难道你们的民族在旅游途中也不闲着,也要翻看历史吗?过去的何不让它过去,人总要向前看,不是吗?” 他也许根本不明白我不同於旅游大巴士上下来的中国游客所不具有的休闲和自由,当然也就更无从了解赤壁怀古般的旅游对某些中国人的审美情趣具有多麽大的诱惑力。 我有我的习惯,他有他的原则,不能相互理解,看来我得教教他关於历史和旅游的关系学了。 我和阿姆齐就在他这个小店展开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辩论,辩着辩着,阿姆齐索性朝里屋喊一声他儿子的名字,应声小阿姆齐出来,阿姆齐叫他的儿子帮他看店,转过身绅士的说:不介意我们去旁边咖啡馆喝杯咖啡吗?那样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我想他可能在这小镇里憋闷坏了,捉住个人就想和人理论一番。 当我们在他店旁的咖啡馆外凉棚里坐下,阿姆齐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他的英语流利但有口音,我需要十分专注方能跟上他舌头吐噜着的音节。 阿姆齐说当年他和太太在印度大学主修德文,他以为移民到德国後就可以和当地人毫无障碍的沟通,可没想到30年前他们来到德国後,却发现他和这里的人总是格格不入,无论怎麽努力他们也融不进当地的社区生活,他的心里倍觉孤独。 我不由得笑了,看来印度人和中国人病都差不多,到哪都水土不服。 阿姆齐看我笑也跟着笑,白白的牙齿在黑红的嘴唇衬托下尤显得洁白,只是他的笑容有些凝迟。 他们在当地生活後才知道光会讲德文是远远不够的,德国人生性拘谨,不喜欢和人打招呼,也不热情,保持着固有的朋友圈,因此他们很难交上朋友。为此阿姆齐忿忿想:不就是一战败国吗?你们德国人有甚麽可高傲的?” 阿姆齐一家就住在这个小镇的东头,风景如画的阿尔卑斯山脚下,清澈的河水,秀丽的山脉,一年四季分明的气候,似乎应该让好多人羡慕,但他们生活的特别孤独。 是啊,离乡背井的在异国他乡打拼生活,那种感受我还是理解的。 微风轻轻拂面,我同情专注地望着阿姆齐那黑呦呦的脸庞,静静听着他的故事。 其实有时候,不用说只做个听众也好。 咖啡馆外的阳光如水银泻地,街心的小广场边的花朵,在烈日下收敛起平常的娇艳,似乎含羞待放;对面栉比鳞次的日尔曼民族风格的小木屋,被一片鲜花盛开的花槽簇拥着,和广场的花儿呼应着,那麽的娟秀优雅,又那麽的相得益彰。 似乎这些美丽和谐与当时的阿姆齐格格不入。阿姆齐不理解也不适应,家庭中更出现了矛盾。 移居他乡的印度人也有着自己的生活圈子,不论在哪都保持着大家庭模式,像他们这样一个小家庭移民到欧洲小镇真是非常的少。但过往的生活习惯无时不在地影响着他们。在这里他们买不到常吃的香料,以致所有香料都要自己种,收获,晒乾,收藏;他们也买不到民族服装,这些衣服也要自己缝制;这里还没有他们可以就餐的地方,以致这些年来,他们从来也没有在外面用过餐;更没有他们可以祈祷的寺庙,以寄托他们的精神生活。每天,他们只好对着印度方位祈祷,久而久之,他太太忍不住了,吵着要搬去大城市住。印度的家里人通过电话也不停地给他们施加压力,可倔强的阿姆齐不想逃兵一样逃回去。 “逃兵”阿姆齐嘴里咀嚼着这个单词时,像咀嚼着一块牛皮糖。他的眼中同时透露出了一种不服输的坚定。 我抽离目光,极目望远,蓝天下的阿尔卑斯山,冰雪融化,汇成山下那蓝绿交错的湖泊,远远望去,个个湖泊清澈见底,沿着湖岸,弯弯曲曲的道路,逶迤在雾霭里。远山重叠,错落有致,绵延不断,在九月金秋彩色斑斓的薰染下,这里到处都蕴含着无比的秀美和壮丽。 阿姆齐的四个孩子陆续上了小学和中学,最艰难的五年过去了,他们渐渐地和当地人有些接近了起来,彼此间的隔阂也在慢慢地消融中。 一天,一位老人来到他的小店。老人腿脚不听使唤,店中狭小的空间怎麽也无法进入,阿姆齐便拿个凳子让老人在门口坐下。老人说他想买一份生日礼物给自己的孙子,阿姆齐热情地将商品逐一拿到老人的座位前让他挑选。 老人选了一阵,甚麽也没买就走了。看着老人孤独痀偻的背影,肩膀一抽一抽的似在哭泣。为甚麽呢?阿姆齐不由得心里一阵悲凉。 第二天老人又来了,自顾自坐在门口的小凳上,阿姆齐尊敬地和他打了声招呼,老人甚麽话也没有说,只点点头,独自坐在那里看着店中出出入入的客人。阿姆齐的孩子放学了,小家夥们朝老人叫了一声:“爷爷”,老人听後,微笑着走了。 那以後每天老人都会来小店门口坐着,似乎就在等阿姆齐的孩子们叫他的那声“爷爷”。 就这样持续了半个多月,阿姆齐对老人的来历也感到好奇,向周围邻居一打听,阿姆齐大吃一惊。 邻居说:“你不知道吗?他可是大名鼎鼎阿道夫的侄子呀!”虽然阿姆齐知道这里曾是当年纳粹的发源地,传说中的希特勒“故居”就在山坡上的草丛中,虽未留下片壁残瓦,可希特勒、墨索里尼在这里生活过,那还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只是能遇到着名纳粹头子的家人,阿姆齐还是不敢想像。 可眼前老人孤独伶仃,看他善良的笑容,完全想像不到他和纳粹头子会有些什麽瓜葛。 阿姆齐一如既往,热情地招呼老人,老人也一直坚持着每天都到阿姆齐的小店坐一会儿。 有客人时,老人浑浊的眼睛,盯望着进进出出的客人,没有客人时,老人就直直地盯望着远山。 “也许他会想起当年党卫军时代他们家族里的奢华生活吧。” 见我好奇他的这一段经历,阿姆齐的叙述会放缓,甚至还加了一些个人的感想。 “只不过当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接下来对他父辈的罪恶清算,这阴霾却整整弥漫了他整个一生,这对他也太不公平了!你们中国人有没有这样的问题?”阿姆齐转头问我。 我们中国人?父债子偿?在我们那儿,他能活到现在都成问题,我想说。 可我得顾忌我们的民族面子,因此,我没有回答阿姆齐。 日子久了,阿姆齐把老人当家人当长辈,悉心照料他。 老人有一个礼拜没来,阿姆齐便有些担心,第二天,阿姆齐收到了一封葬礼通知,原来老人去世了。葬礼上阿姆齐才知道了老人的真实姓名,更意外地是老人将自己的全部财产送给了阿姆齐。他在遗嘱里说,因为阿姆齐一家人带给了他人生路上最後日子里的亲情。 阿姆齐悲伤中整理老人的遗物,他发现,最多的竟是老人出於对家族的罪孽感而写给世人道歉信的底稿。可怜的老人一辈子都活在他父辈暴行的阴影下,活在深深的内疚之中。 我知道在德国人心里,二次世界大战不应该是“过去式”,那种教训和忏悔刻骨铭心,就像这生命垂暮的老人,那七十年前晦暗的历史尽管过去,可仍然会铅一般压在心里直至生命结束。 阿姆齐说。“如今在这地方已无人愿意谈起往事。因为,德国人的後代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向全世界人真心地道歉了。” 噢,这也许是阿姆齐对我朔望历史的旅游做出的回答? 只是阿姆齐他不明白德国的後代今天已经完全清楚祖上七十年前对世界做了些甚麽,真心忏悔了,可亚洲的战败国至今仍理直气壮,他们还不忏悔,他们…… 我想和阿姆齐继续聊聊这个话题。 只是,在这里?和印度人谈我们的纠结处?还有他们八竿子够不着的战败国?有无必要? 算啦,还是看看美景吧,瞧!这儿的景色多麽美丽! (责任编辑:新西兰 XinXiL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