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中国与邻国越南在云南麻栗坡老山、者阴山一带爆发了边境衝突。一批军队作家到前线採访,我在其中。 当时我正在调查军队中婚姻问题,想就此写一篇论文。到参战部队,我也侧重这方面调查。我到了许多单位,吃惊地发现:参战部队中凡有未婚妻的官兵,战前大多都吹了。有一个女大学生给未婚夫的信中写了这样一句话:“我父母说:你要牺牲了倒也罢了,假如你断了条腿,或少了一支胳膊,那怎麼办?”有一个连队进攻作战,异常惨烈,指导员等叁十多名官兵牺牲。烈士遗体抬下来,指导员未婚妻的绝交信正好到了部队。连长集合倖存的官兵,当眾念这封绝交信,一旁静静地躺着指导员的遗体。全连战士都哭了。 我在连队当过兵,知道战士们津津乐道女人。但在麻栗坡,情形大变,凡将投入战斗的部队,官兵均不谈女人,彷彿有约在先。只听过一件例外的事:某连组织突击队,连长和指导员争着要率突击队衝锋,争执不下,最后连长怒了:“老子是结过婚的,摸过女人!我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听到了王仁先的故事。 苗女阿巖:“我疼他!” 王仁先,江苏人,1979年打仗前补充到部队来的老兵,打完仗上过军校,1984年战前是作训参谋。 王仁先是某部副连长,干部子弟,人生得英俊高大。战前,与他相处了五年的女朋友离开了他。他所在的连队将作为尖刀连进攻老山主峰。他率领一个排驻在老山脚下一个小村庄裡。房东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叫阿巖,已婚,有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阿巖一见王仁先就喜欢上了这个瀟洒的小伙子,向他频送秋波。王仁先虽失去爱人,却也未必就看上阿巖。毕竟一个是干部子弟,一个是农村妇女,中间隔着鸿沟呢。阿巖是个很有性格的女子,青山咬定不鬆口。她把自己的想像力发挥到了极致;每天给王仁先做最好的东西吃;每晚为他烧洗脚水;给王仁先洗所有的衣服。她甚至在自己丈夫面前也不掩饰对王仁先的情感。王仁先训练回来,她竟能撇下正在说话的丈夫,迎着王仁先而去,为他拂去一身尘。王仁先起初在抵抗阿巖,但随着阿巖炽热的进攻,也随着老山战事的一天天激烈是否也随着笼罩着连队的官兵失爱的阴云一天天浓重呢,总之,他的抵抗渐渐变得软弱。 4月某日,已确定翌晨进攻老山,战斗命令已发出。那一刻,连队一片死寂。王仁先来向阿巖做最后诀别。阿巖为王仁先的军用水壶装了满满一壶水。王仁先喝了一口,哎呀,比蜜还甜。阿巖不知道往壶裡放了多少糖。她以为越甜越好呢。王仁先的眼睛潮湿了。这时候,阿巖使用了最后的、也是最原始的手段:撩开衣服奶孩子。她把整个心扉向她所深爱的男人敞开了。在王仁先心中,所有的长城轰然崩坍。他颤抖着走向阿巖。 灶裡的火熊熊燃烧。他俩也在燃烧。第二天,情况突变,进攻时间推迟。凡事有第一次,就有一百次。堤已决口,汹涌澎湃。於是,在老山脚下,在村边,在树林中,甚至在阿巖家的牛圈裡,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被赋予了新的内容。每次二人完事之后,王仁先总是一言不发,闷着头一颗接一颗地抽烟。而阿巖呢,则老是笑,咯咯地笑个不停。她是欢喜呢。她得到了她渴望得到的东西,一如刘备得到了天下一样。这样的事瞒得了世界,瞒不了丈夫。阿巖丈夫向部队告发了。他没有说具体是谁。弄不清丈夫是真不清楚,还是不肯说。 发生这种破坏群眾纪律的事,那还了得。部队上下极为重视,层层调查。他们在牛圈裡搜到许多带过滤嘴的烟头,顿时知道是王仁先所为,因为全连只有他抽这种过滤嘴高级香烟。连长找王仁先谈话。王仁先拒绝承认此事。营长也找他,他还不讲。营长火了,命令:“全连集合!”然后请阿巖与她丈夫来指认。打穀场上,一连官兵肃立。阿巖和她丈夫来到队列前。 后来该连指导员告我:此时阿巖,全不似犯了什麼错事,毫无颓丧之气,反意气飞扬。指导员说:“原来我想,她肯定会巡视一遍后说,没有那人!这样就一了百了了。”万没想到,阿巖径直走到王仁先跟前,指着他说:“就是他!” 一霎间,空气凝固。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王仁先冷冷地望着阿巖,而其他上百双眼睛则冷冷地望着王仁先。阿巖的第二句话更令全连震惊:“我疼他!” 当地人把“疼”当“爱”讲。这是赤裸裸的爱情宣言呀。全连把目光转向她。她勇敢地与全连官兵对视,泪水渐渐涌上了她的眼眶。 叁天后,团裡下达了对王仁先的处分决定:降为排长,党内严重警告。又过几日,进攻开始。连队开拔。阿巖又烧了一壶放了糖的水,去找王仁先。连队不让王仁先见她。村口,部队逶迤而前,阿巖站在大树下焦急地张望。有些官兵从她身边走过时,轻蔑地议论,甚至还朝地上吐口水。阿巖均不在意。王仁先过来了,不朝这边瞥一瞥。走过去后,也再未回头。 当夜,老山鏖战通霄。火光映红了南中国的天空。从第一声枪响直到最后寂静。阿巖一直坐在村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老山方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放光。丈夫拽她回屋,她不肯。丈夫气极,打她。下手极重。辫子开了,头髮散下来,遮住半张面孔。血和泪一起淌。她整整坐了一夜。 怀着必死之心的王仁先英勇战死沙场 部队攻克老山后,王仁先迅即被派到最前沿的“李海欣高地”。营长事后说:“我就是要把他派到最危险的地方。不派他派谁?” 他到3营机枪连后,配合7连守146等高地。 146等高地在老山东南侧的盘龙江西岸,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整个地形敌高我低,叁方受敌,对我十分不利。阵地上一有响动,敌各种火力就一齐射过来,压得我们不敢抬头。在这样的地方坚守,光吃饭喝水就是大问题。炊事班送饭到阵地,常常遭到敌炮火与机枪封锁,一餐饭送到战士手中,已是泥一半,饭一半。吃了这样的泥水饭,许多人的肠胃受不了,解不出大便来。阵地无水,背水要通过敌人4道火力封锁线,每个人3天才能分到1壶水。7连战士硬是在这裡修筑了工事,打退了敌人多次进攻,经受了敌人数千发炮弹的轰击,牢牢守住了阵地,先后毙敌280名,击毁敌坦克2辆,军车一辆,被中央军委命名为“老山防御英雄连”。 “下放战士”王仁先功不可没! 王仁先的主要战功在他钻进了敌人面前一道绝壁的隙缝裡,连续观察敌人情况40多天,这是常人无法存身的地方。他不仅给上级指挥提供了珍贵的情报,也创造了一个现代人忍耐力的奇跡! 这道绝壁在敌我阵地之间的一个光秃秃的石山之上,隙缝在绝壁顶端,靠我们这面可以侧身挤进一个人,面对敌人那方则只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缝。王仁先是在一个滂沱雨夜爬上去的,从此这道细缝就成了我们的眼睛。开始他一人去观察,后来他在缝裡造了叁级坐蹬,可以依次挤进叁个人去。但每次都少不了王仁先,因为他对老山前面的敌情、地形在战前就作过侦察,有所瞭解,他又熟悉地图,一有发现,便能準确计算出坐标,迅速上报。 现在谁也说不出对敌人哪些重要目标与进攻企图是王仁先最先发现的,因为我们的观察哨不只他这一处,情报来源也不仅仅是直接观察。但至少可以肯定,敌人有两个新的炮阵地,两辆坦克出现后立即被我炮火摧毁,是王仁先最先报告的,首功应归於他。 5、6、7月,正是酷暑期,当烈日曝晒时,老山地区气温高达四十度,王仁先和他的同伴(不经常也不固定)挤在石缝裡,被两面滚热的崖壁夹着,就像烤麵包似的。晚上,雨来时,无遮无拦从顶缝淋在他们头上,在他们石蹬上漫上来,有时他们全身都浸在水槽裡,泡醺鱼似的。 李参谋长来阵地看过他。他们朝夕相处几年,李参谋长竟然没有立刻认出他来。因为他的眼边烂了,嘴唇肿了,脸皮一块块翻捲下来;一身军装已磨成拖布似的条条。等认出之后,参谋长抱住他哭了,连叫了几声好同志、好同志!但第一句话说的却是:“王仁先,我命令你立即撤下来!” “不,我只能留在这,多少做点什麼,弥补过失。” “你已经弥补了,过分了!回去,我们给你请功,为你专门开一个庆功会!” “等打完仗吧!” “不,我现在就需要你去参加,其实开什麼样的庆功会都不能没你……” “这儿更离不开,最近敌人有些跡象值得密切注意……” 李参谋长没法说服他,掏出了一瓶虎骨酒来:那就再待几天来吧!支持不住时,你就喝几口,隔几天,我再给你送来。 几天后,敌人发现“李海欣高地”上的王仁先,全力进攻。战士全部战死。王仁先打光最后一颗子弹,对报话机喊了一声:“我走了!”遂被炮弹击中。死时二十五岁。全连在老山主峰上目击王仁先奋勇衝杀,感慨千万。他死时,大家都摘下钢盔。 “这种人还立什麼功?” 一个月后,连队撤下老山,又回到阿巖的村庄休整。部队刚进村口就看见阿巖。她像一株相思树似地佇立在送走部队的地方。连队官兵依然从她身边鱼贯而过,不知怎的却换了一种心情,没一个吭气。连营长都低着头匆匆而过。部队全部过完,天已冥,阿巖的身影依然在暮色中绰约。根据王仁先在战斗中的表现,团裡为他报请一等功,但上级不批,还发下话来:“这种人还立什麼功?”连队大哗。 王仁先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园。为他立墓碑那天,连队官兵全数来到陵园。远远地,他们看见,一个窈窕的女子的身影在坟前晃动。走近才看清那是阿巖。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王仁先的坟头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香烟,全是过滤嘴的。一片白,彷彿戴孝。后来他们才知道,阿巖卖了家中唯一的一头耕牛,买了十几条王仁先爱抽的那种上等香烟,在坟前全部撒开,一颗颗点燃。她垂泪道:“让你抽个够。” 我来到老山前线时,王仁先所在连队又重上老山驻守。我执意要去看望。正值盛夏,大旱。老山地区已有两个月不下雨了。阵地上疟疾肆行,军部派两个女军医带着药品与我一道上山。过了“叁转弯”之后,天色渐渐变了。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当我们接近主峰时,天降大雨。好雨!万千条水柱抽打着皴裂的红土地。已在阵地上驻守一个多月的连队久旱逢甘霖,大喜。官兵们一个个脱得赤裸裸地,衝到山坡上,任凭雨浇。他们坚强的裸体白生生地,把人眼睛刺得疼。一百多人呵,那是一百多件雕塑。他们一个个举手向天,呼喊。喊声惊天地泣鬼神。那是怎样一幅动人的图画。我身后两个女军医哭了。我也一阵鼻酸。我觉得我触到了大山的心跳。 从老山主峰下来,我特意找到阿巖的村庄。阿巖不在,她出远门了。我问村长阿巖长得什麼样,村长说:“阿巖是麻栗坡最美的女人。” 关於爱情,我感触良多。人世间,情是最美丽的东西,同时也是最让人迷茫的东西。对於王仁先,虽然是被动接受情爱,但作为第叁者,我始终不以为然。无论何种理由,破坏别人家庭的总不是值得称道的。但是,对其尽忠职守,浴血奋战,其英雄气概值得称道。 英雄已逝,生前的过失与辉煌,均已随黄土随风而去。 (责任编辑:新西兰 XinXiL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