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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之前,我并不熟悉艾斯先生。有一天,电子邮箱里忽然躺着一封信,轻轻点开,写信者叫艾斯——我当时还完全陌生的一个名字。艾斯在信中说,他在新西兰教书,业余写作,新近出版了诗文集《新西兰的微风》,是由澳大利亚南溟基金赞助的出版物。该基金每年最多赞助两人,而他作为一名业余写作者成为其中之一,既荣幸又惴惴不安。艾斯说他知道我也是一名写作者,“如果有兴趣,想请先生指教”。 这封信是文友之间的一份致意。字里行间,透出了艾斯的诚恳和谦虚。在如今这个年头,重物质轻精神成了一种流行的社会病,竟然还有对文学怀抱虔诚的信徒?我回信说,指教谈不上,学习交流绝对是乐意的。 过了几天,特快专递送来了这本书。典雅精美的封面,闪烁着思辨光芒的文字,彷佛是奥克兰的细雨,带着一股淡淡的咸味,给我的这个闷热的夏天带来了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 艾斯的文字初读或许是快乐的,细品却有一丝难言的苦楚,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他乡客的愁绪——那是游子发自内心的忧伤。 在《房东老余》中,我看到艾斯拖家带口,背着大包小包来到奥克兰,租住在房东老余的房子里。艾斯一家三口,挤在一间狭窄的双人房,睡在一张靠窗边的双人床上,整天被太阳晒着。早上醒来,儿子招架不住,鼻血流得厉害。他们去商店买东西,“心里总用一纽币兑换五元人民币算计着物价,即使买最便宜的胡萝卜,也还是心痛”。 房东老余,那个身材、皮肤和长相都中等的内蒙古人,比艾斯一家先到新西兰一段时间,好心地告诉他们到购物中心後面的社区去领免费面包。艾斯觉得不好意思,老余直言不讳地说,他“每天都去拿免费面包”。 几周後,艾斯想在奥克兰买套房子。正好碰见了“英文不怎麽好、难於找工作”的老余,东扯西拉聊天到快零点的时候,老余忽然说,他想把房子卖给艾斯,家俱全送,他来做艾斯的房客。 读到此处,心里免不了更是酸酸的。 这种酸酸的滋味一直伴随着我的阅读。 在《捡破烂的日子》里艾斯写道;“每年市政府给居民一次机会,将家里不用的或者坏了的电视、冰箱、洗衣机、床等家俱扔到街上,政府免费帮你拖走。其实有许多用品都是好的,只是因为人们换新用品,或是嫌在家里占地,就给扔出来。後来我们知道这往往是穷人或是移民们垃圾淘金的好时机。”看到艾斯为捡回优质的冰箱、吸尘器而兴奋,我也为之兴奋;看到艾斯雨中捡破烂时看见天边的彩虹而动情欢呼,我也恨不得为之欢呼。艾斯的妻子说:“看见了彩虹,我们要交好运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祝好运永远伴随这一家人! 类似的篇什还有很多,如《多余的故事》、《皇后街上的微笑》、《情人节的礼物》以及艾斯在异国思念故乡的《孤独的春节》、《怕麻烦的母亲》等等。读着艾斯的文章,我的心头常常会飘荡起一丝哀愁,不由想起了多年前在一本书中读到的一句话:“祖国啊祖国,为什麽要让你优秀的儿女漂泊异国他乡?” 2 中国自改革开放以後,出现了大批漂洋过海的华人,他们告别故乡,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大迁徙中的鸟群心里明白:他们飞来飞去是为追逐一个更美好的生存环境。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漂洋过海去追求自身发展是无可厚非的事。况且出国热已成为一种时尚潮流,为一张绿卡而奋斗是许多国人的梦想。 然而,离开国土而居,也大不易。这就如生长在南方的橘树,偏偏移植去了北方,土壤、气温和湿度有诸多不宜。正如温家宝与美国华人座谈时所说的那段话:“海外华人立足不易,生存不易,发展不易,思乡更不易。” 可是他们一个个依然还是去了异国他乡。有的依依不舍,也有的义无反顾。我曾问过一些出国移民的朋友,手里有了那麽多存款,在国内任何一座城市也会生活得比较好,为什麽还要选择出国移民?朋友眨巴着眼睛,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我,朋友心里在想什麽?他不说我也知道:“安全感”。 这确实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国度。安静地宅在家里,害怕推土机来强拆,还因为强拆了你无处说理,上访路千里迢迢难如蜀道,万一抓住了还要可能被关进精神病房;出门去旅行吧,如果选择了坐高铁,等於是选择了烦恼和担忧,不安全的不仅仅是雷击和撞车,还有出事故後的封锁现场,还有据说是某某部门的封口禁令。最要命的是不能乱说话,如果幻想依据宪法去了解真相,或者说出自己的某些猜疑,说不定会被请去喝茶,还说不定失踪而进了某处的监狱。 生活在这样的国度里,其实我们都是游子。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我们面前什麽都有,我们面前什麽都没有。狄更斯一百多年前写《双城记》前言中的那句话,在今天的中国依然适用。 3
游子的心永远在漂泊。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艾斯在《主啊,你的殿堂在哪里》一文中,讲了个有趣的故事:初到新西兰,为求平安他“请”了观音菩萨。虽然没有太虔诚的崇拜,但是逢年过节总不会忘记烧柱香。多年以後,他皈依了基督教,“主奇妙地来了。虽然同样的艰难,但家庭的争吵渐渐少了,互相鼓励安慰的话多了,感恩的句子不留意就跑了出来。脸上开始出现微笑,浮躁在慢慢消失。” 这是两种文化经过撞击之後在相互慢慢地溶解。 这篇文章的结尾,艾斯将观音菩萨送回了热闹的寺庙,心中供奉起了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主。 照我看来,这个充满象徵意味的结尾,也寓意着艾斯本人的移民生活。 我们总是要在地球上找到适合自己生长的哪个地方——无论这块土地多麽贫瘠或者多麽富饶,我们总是会相互适应,在改造与期盼中守护终生。 书中的一些篇章,艾斯讲述了他渐渐溶汇在新西兰的生活场景。《好样的,新西兰!》中,三位国会议员因“不适当地使用部长信用卡”遭到舆论抨击而黯然离职,艾斯为之叫好。因为这件事的重要意义在於:一个民主国家对於民意时刻保持着起码的尊重。艾斯说:“在这个国家,没有法律或是一种体制规定你与其他人有什麽不同,在哪里生活,做什麽,说什麽。你不用担心,花了你几十年血汗钱的房子,会在一夜间被拆迁;你不用担心,一个感冒小病,会让你一个月的工资花光;你更不用担心,你拿到手的钞票,要反覆验证,是否假钞?” 艾斯还在这篇短文中为新西兰足球队在世界盃上取得的骄人战绩而欣慰。艾斯说那是一个奇迹,奇迹的背後是什麽呢?“人民爱好体育运动是自发的运动,从来没有官方的什麽号召。运动员参加比赛都得自己筹集费用,国家总理前往南非看球还得自己掏钱。”虽然纳税人没有义务为某些人的个人爱好买单,但是民主国家自然会考虑这一切,因此“全国到处可见的体育场、体育馆、游乐园,给全体国民提供了随时的健身服务:不为国家虚名,不为党派声誉。” 是的,艾斯正在渐渐溶进新西兰——那个对我而言曾经很遥远的国家,如今不再遥远,因为那里住着我的朋友艾斯。 (作者为湖北作家,出版有《逃亡记》、《鹿城挽歌》、《袁世凯家族》(简、繁体版)、《刘湘家族》、《粉色官场——晚清旧事》、《民国三大文妖》(简、繁体版)、《革命到底是干吗?》等。) (责任编辑:新西兰 XinXiLan) |